我時常說動物溝通就像婚姻諮詢,幫助兩個相愛的人有了溝通的管道。需要動物溝通的人協助很多,大部分是一些問題行為需要溝通師的協助調解。另外一部分就是照護人需要在毛小孩生命倒數的時刻與他們對話。
這種通常是非常噴淚的溝通,會聊到很多極為私密而幽微的,只有他們之間才知道的事情。例如我曾聊過一隻狗,說他最想再去某個大草地跑步、草地旁邊還有紅磚階梯,傳來畫面極為清晰。狗狗說:「我以前跟他每天都會去。」照護人卻含著淚眼說,那是以前他們一起在日本生活時,天天早上會去的公園,那陣子他剛到異地生活,幸好有那位狗狗伴他度過那段歲月。「那也是我們最相依為命的一段時光」照護人補充。
當然,也會有照護人想詢問,動物是否在未來「過於痛苦」的狀況下,願意接受安樂的選擇。在這樣的時刻,動物溝通師是扮演也許一生僅有這一次的橋樑角色,為照護人與毛小孩之間傳遞心聲。
當然,還有愛。
像我之前曾經聊過的黑波斯貓丫丫,就是我一生難以忘懷的一次故事。
「把他留著,是為我,還是為他」?
我看著電腦螢幕上的字隱隱閃爍著,這一句話定格在我的眼簾我的腦海我的心,久久無法散去。
來信的是一個有理謙和,但字裡行間仍掩飾不了著急的照護人,她說她的貓名叫ㄚㄚ,17.5歲。
「其實現在ㄚㄚ已經癱軟了,獸醫師也早就建議(明示)我要考慮……安樂!現在天氣變冷了,ㄚㄚ變得比之前會抱怨。我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比較不舒服?把他留著,是為我,還是為他?還是他努力留著,是為我好?但我也不願他辛苦。」
我永遠記得那天她抱ㄚㄚ來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抱著像是全世界最珍貴的藝術珍品,用毛毯細細地包裹毛色略然褪去的黑波斯ㄚㄚ。
ㄚㄚ在毛毯裡,眼睛似閉非閉,坦白說,那時溝通前,ㄚㄚ的狀況看起來非常低落,我幾乎要貼近ㄚㄚ,側耳傾聽他的呼吸聲才能確定他的生命跡象。
我與ㄚㄚ的溝通,就是在這樣低迷的氣氛下展開。
「嗨,ㄚㄚ,你還好嗎?我現在可以跟你聊聊天嗎?」我盡量輕柔地放慢我的字句。
但剛開始聊天的ㄚㄚ有點對不上頻道,想說什麼就講什麼,畫面劈哩啪啦地亂飛,我有點難抓。
忽然間有隻黃貓定格,非常明顯.
「這是現在一起生活的貓咪嗎?」我輕聲問ㄚㄚ。
「不是,他已經走了,走很久。」ㄚㄚ簡短地這樣說。
「妳們家……有養過一隻黃貓嗎?」我立刻抬頭問身旁的照護人。
「有,是ㄚㄚ的爸爸,叫弟弟,不過已經走很久了。怎麼了?」照護人輕聲詢問。
「因為這是ㄚㄚ第一個給我看的畫面。」
「那、那該不會是弟弟來接他了吧…… ?」照護人語氣慌張。
「應該也不是,對不起因為現在的畫面真的很亂,我再仔細詢問一下。」我有點抱歉地跟照護人說,
覺得自己話沒問清楚就亂傳遞,有點不專業。
「你給我弟弟的畫面,是因為看到他來接你嗎?」我謹慎地跟ㄚㄚ做確認。
「不是,因為她(指照護人)最近一直跟我提弟弟,說會有光來接我、會看到有弟弟在那兒,所以弟弟的樣子最近在我心裡很明顯。」ㄚㄚ好像終於頻道跟我調對了,清晰地回應。
啊,是嗎?不是來接你就好,希望你不要放不下,舒服地離開,但又希望再爭取一點時間,再一點時間。
「現在身體狀況還好嗎?」我先幫照護人詢問她最關心的。
「身體很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很累,好累好累好累,一直想睡覺。」ㄚㄚ表達的時候,換氣比較急促一點。
(圖為示意圖,非主角)
坦白說ㄚㄚ給我的疲累的感覺,像是全身上下的毛細孔都併發睏意的那種疲倦感,但這種主觀的感受,我藏著,沒跟照護人講,我怕講了,對她已經緊繃的情緒來說,壓力太大。
「我知道我的身體怎麼回事,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久時間。」ㄚㄚ後來這樣回答我。
「我想要知道,ㄚㄚ還會想要這樣去醫院嗎?還是想要一直在家,不要再治療了?」我幾乎看到照護人眼中的淚光。
「其實我被移動真的很不舒服,因為醫生都會不斷把我的身體弄來弄去。」
照護人此時補充:「對,因為我之前都有帶他去針灸、溫炙。可是這個是必須每週回診拿藥的。」
「ㄚㄚ~我跟你說,去看醫生,這樣對你的身體比較好,吃藥以後,你不舒服的身體,也可以舒服一點,你可以接受嗎?」我嘗試說服ㄚㄚ對於看醫生坦然一些,就像哄小孩去看醫生一樣的甜暖語氣。
「你幫我跟她說,我很愛她,我們家曾有過許多動物,但只有我最愛她。我只要她、只黏她。我會努力學習不要捨不得走,但我愛她,就像她一樣愛我地愛她。」ㄚㄚ的語氣,幾乎是一口氣要把17年來的愛一次說盡,很簡單的字句,組合出的卻是很深很深的愛。
我如實轉達後,看到照護人幾乎泣不成聲。
我站起來去櫃台拿了些衛生紙後,放在照護人手邊,並盡量保持沉默地啜飲熱烏龍茶,希望可以給她和ㄚㄚ一些私人空間。
(圖為示意圖,非主角)
「我們家曾有過很多貓咪。」沉默一陣後,照護人略帶鼻音,突然開始說話。
「但他們一個個都先後離開了,ㄚㄚ是現在家中唯一還在的貓咪。」
「ㄚㄚ真的是所有的貓咪裡面,最愛我,最黏我的。ㄚㄚ是我親自接生來到這個世界上,他幾乎每天都黏著我,跟我在床上睡覺。所以現在面臨到這樣的狀況,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幫他做決定才好。」我感受到照護人語音中的潰堤,所以不接話。轉頭繼續與ㄚㄚ對話。
「有時候我們會為了身體太難受的動物做一件事情,就是會打一針,而打針的動物就會直接永遠地睡著了,不用再受苦痛。」我盡量把ㄚㄚ可以面臨到的選項簡單地說給他聽 。
「永遠地睡著嗎?」ㄚㄚ問我。
「可能靈魂可以繼續旅程,但總之這個身體不會再使用了,也要跟使用這個身體時的家人說再見。啪!這樣一下子的,結束這個階段。」我嘗試把狀況說明給ㄚㄚ聽。
「所以是提早說再見嗎?」我開始覺得ㄚㄚ是隻很聰明的貓,他抓重點的速度甚至比我快。
「是的。」我果斷地回答。
「那我想,我還捨不得她,我想在她身邊。我的身體還很難受沒錯,但我還不想看不到她。」ㄚㄚ緩慢地告訴我。
好,我會幫你轉達的。
「也請你幫我跟她說,如果可以,我想要在家裡離開,在有她的家裡,在我長大的家裡。我不想在家裡以外的地方離開這個世界。」ㄚㄚ叮囑著。
「好,我都會跟她說的。你累了嗎?是不是想休息了?」我注意到ㄚㄚ傳達訊息又開始像伊開始一樣有點渙散,不是很集中。
「對,我太累了,我想休息了,請妳一定要幫我把我的想法跟她說,還有,妳剛剛有幫我跟她說我最愛的是她嗎?」
「有,我剛剛都說了,我也會把你的想法跟她說的。」
我回覆完ㄚㄚ後,他就自顧自地與我斷線了。
將ㄚㄚ的話轉達給照護人後,她說,其實她的想法,跟ㄚㄚ一樣:他不離,我不棄。
隔兩天後,我收到照護人的來信:
(圖為示意圖,非主角)
Dear Leslie:
謝謝妳,讓我們彼此有對話的機會。想過不少寵物,這一次是深刻到心底,或許也不敢再養了。
我想,對話,最有收穫的人是我。或許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繼續生存下去的人們,就像人類的死亡,告別式的舉辦,都是治療了還活著的人,謝謝妳擔起了這樣的角色。
人類的離別,有時有機會可以留下遺言。而毛小孩注定比主人短命,但卻沒有對話的機會。不管是不是主人附加了太多的擬人化,這些毛孩,真的都是心頭寶。一種完全付出、陪伴的給予,比談戀愛,還更多的付出。
人與人之間,有時計較太多,有時付出太少。但毛孩,永遠不嫌棄、不離棄。
這次我想溝通,不是想告訴ㄚㄚ,可以離開,是想小ㄚㄚ可以安心。他有善終,我才可以放下。我一直認為,我和小ㄚㄚ有強烈的連結,這一輩子,是再也無法有任何取代了。是的,小ㄚㄚ還在。我們都還在不捨彼此之間作拉鋸。我想照顧、陪伴小ㄚㄚ到最後。我相信他也想用盡一切力量陪伴我。希望這一切不是因為我的自私……
我跟小ㄚㄚ很幸運。這一世,遇到了彼此,溫暖彼此。也謝謝身邊有這麼多人的幫忙,包含了妳。我都不敢想,沒有他之後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祝妳一切都好。
再兩個月後,照護人回覆我,ㄚㄚ在一天凌晨早上,睡覺時離開了。應該是照著想要離開的方式離開吧,我想。
ㄚㄚ,你是在充滿愛的情況下畢業的。
願你去飛,無拘無束,帶著大家的愛。
(圖為示意圖,非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