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本名為菜市場名的人,從小就活在與人撞名的恐懼之中,那不單純是難堪,更多的情緒是,若名字是身份的重要元素,為什麼我卻與他人共享了?果然,升上國中的暑期輔導,這份恐懼以極可怕的方式實現了,註冊人員把我跟另一位女生誤為同一人,把兩人編進了同一班,即使師長安慰說:只是一個星期,但那五天我相信我與她都相當不好受,同學掙扎著該如何稱呼我們,最後以出生日為準,有了「大」、「小」之分,但若有老師、同學只喊名字,兩人同時回頭,待對方指出「到底在叫哪一個人」的過程,仍舊是無比尷尬。

暑期輔導結束,我們終於給正式拆散,我相信,彼此都鬆了一口氣。這個經驗像是個隱喻:即使活在群體中,我們仍需要一個獨一無二的什麼,好讓別人辨識出我。這有些弔詭,我們渴望與別人一致,但在眾多的一致之中我們仍渴望著一些不同。有時候這渴望源於天生,有時則來自長期下來的內心掙扎。我們在眾口一聲中感受到合群的快樂,但在獨特的特質裡則更加確定了自己到底是誰。

經典作品《背離親緣》中,作者安德魯・所羅門深度訪談了侏儒、聽障、跨性別、神童、⋯⋯等,被社會定義為「與眾不同」的孩子及他們的父母。但在說別人之前,他先從自己的故事說起:他是個同性戀,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他都在跟自己的傾向和慾望搏鬥。他試圖改變自己的感受,卻為此而焦慮憂鬱。這段經歷深遠地影響了他對於「不一樣」的看法,也成為他書寫《背離親緣》的契機之一。

安德魯・所羅門出生的1963年,在醫學權威期刊上,同性戀還被斷定為是一項必須被矯正的行為,如今,這份情感不再被多數人視為一種「疾病」。而在書頁或演講中,作家對於如何因應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同與異,給了一個簡單得不可思議的方向:「無論如何,去愛吧」(Love, no matter what,他在TED演講的主題),只要我們心中存有一份想要守護對方的情感,這份情感到最後會讓我們克服偏見與刻板印象,以及——抑制給對方貼上標籤的慾望。我們能給對方一席轉身的餘地,而這餘地到最後也會回過頭來改善這段關係的品質,讓我們都告別怨懟,而更加珍視對方。

像是《變身妮可》的主角妮可,兩歲時,他喜歡穿上紗裙跳舞,總是希望有一天自己的雞雞會掉下來,妮可的母親在搜尋欄輸入了「喜歡女孩玩具的男孩」,試圖在汪洋的資訊中打撈出可以協助她以及孩子的資訊,她最終在那些資訊中歸納出一個結論:我不僅要擁抱這份不同,並且,我要為他抵禦即將落下的彈雨。她知道,很多孩童因為這份認同不被接納而選擇結束生命,而她並不打算讓自己的小孩成為其中之一。

只有國外的例子嗎?絕不。朋友曾告訴我一個神奇的的經驗,他曾訪談過一位長期參與同志運動的社運人士,其本身是一位同志的母親,擅長以自己的經驗出發,協助其他同志的父母接納孩子的認同,當朋友問道:當初兒子跟妳出櫃時,為什麼妳可以釋懷,甚至決定成為他的「戰友」?那位六旬左右的阿姨愣了好半晌,似乎跌進回憶,良久才徐徐解釋:「一開始我也嚇到了,說不難過是騙人的,但,我也知道,他喜歡男生這件事會讓他很痛苦,要面對來自外界的很多壓力,我的難過又變成心疼了,我告訴自己,不要成為成為讓他痛苦的其中一個人。」

這段話,不僅呼應了所羅門的解方,也跟妮可母親的選擇相當類似。我們都聽過削足適履的故事,也讀過灰姑娘的姊姊們即使雙腳都是血,也要塞進去那雙象徵著幸福快樂的鞋子。但,誠實地面對自己吧,受傷的腳能夠帶領自己走多遠的路?若天生如此,那是否該去尋找一雙屬於自己的鞋子?

最終,再來說《穿裙子的男孩》這本書於近日引起的爭議吧,有論者說,擔心這本書會引起小孩想要變性的衝動,即使有許多網友以輕鬆詼諧的方式回應:「看了《賈伯斯傳》我也沒有創立蘋果公司啊」,但,我們不妨更深刻地去看待這份擔憂,「若有孩童看了這本書而理解到男孩也可以從事陰柔的表現,為人父母該怎麼面對?」,父母可以執起工具把孩子削成適合這社會的尺寸,但在這裡我得告訴你,有人決定開發另一種可能:你為什麼不像過往給他買鞋一樣,千挑萬選,只為了他可以行得久遠,見過千山萬水?

本文作者介紹 吳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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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曉樂
吳曉樂

居於台中。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處女作《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廣受好評,並改編成電視劇。最近推出第二本新書《上流兒童》,犀利探討過度教養的困境與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