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以下簡稱WK)版的《魔笛》2005年4月26日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皇家鑄幣局劇院(Le Théâtre Royal de la Monnaie)首度搬上舞台就備受譽揚,儼然成為難以超越的新經典。2018年終於巡演至東京,2022年臺中國家歌劇院的公演,可謂本年度的封關大戲。

1791年9月30日在維也納自由屋威登劇院(Freihaus-Theater auf der Wieden)首演的《魔笛》(Die Zauberflöte, KV 620),一推出便轟動一時,席捲歐陸。儘管作曲家音樂大師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2-1791)的生命,慟於兩個月後離世謝幕,這秉著最後一口真氣完成的力作,卻從此家喻戶曉,未曾走下舞台。

老少咸宜又雅俗共賞的《魔笛》,因為不斷在全球各地上演而歷久彌新,231年後膾炙人口的程度,始終不減當年。論起進入千禧年之後的眾家版本,公認以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 1955.4.28-)的詮釋,是最能推陳出新,也最令人耳目一新的版本之一。

歌劇《魔笛》以奇幻文本演繹人性、愛情與冒險。東京新國立劇場製作,皇家鑄幣局劇院 2005 年創作首演。
Creditor LH-KENTRIDGE©Norbert Migule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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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K版《魔笛》在2005年4月26日在比利時皇家鑄幣局劇院(Le Théâtre Royal de la Monnaie)首度搬上舞台已經備受譽揚,儼然成為難以超越的新經典。作為文化奧運的項目,2018年終於巡演至東京,臺中國家歌劇院的公演,是為本年度的封關大戲。

這個製作由WK身兼導演、藝術總監與動畫創作者。莫札特在不惑之年的扛鼎之作,由進入耳順之年的WK注入新生,兩相輝映,熠熠生輝如星光燦爛 。為了協助觀眾深度理解,銜命訪問肯特里奇。

WK坦言,布魯塞爾皇家劇院的委託,起初是承作偶戲,詮釋蒙台威爾第(Claudio Monteverdi)的歌劇《尤里西斯歸鄉記》(Ⅱ ritorno d'Ulisse in patria, SV 325),可惜不適合。隨後兩年他也嘗試改做華格納歌劇,結果還是窒礙難行,對方這才提出嘗試《魔笛》的建議。

長年浸潤戲劇洗禮 練就一身編導功夫

雖然WK自覺對《魔笛》不夠熟稔,但是研判既然劇中角色有祭司有動物應該大有可為,於是就拍板定案了。其實,大師忒謙,光是他全程穿插運用三角造型的巧妙,便令人拍案叫絕。《魔笛》的序曲以三拍子為起手式,WK呼應之道,是在一開頭便置入眼睛節拍器的手繪稿,向超現實主義畫家恩斯特(Max Ernst)與攝影大師曼雷(Man Ray)複合媒材作品Indestructible Object致敬。

這番聯想,顯然也是充分運用莫札特隸屬共濟會(Freemasonary)的背景。不斷出現的三角形、三角錐和製圖工具,莫不直指其會徽。其中自然最令人讚嘆的轉譯,非「神之眼」(Eye of Providence)莫屬。共濟會的象徵標誌,是一個散發著萬丈光芒的三角形,內藏一隻眼睛。這眼是天眼也是心眼,以神性洞見人性,使光明退陰暗。

凡是莫札特暗示的伏筆,WK便予以明示;莫札特的音樂像光,WK捕捉導入舞台讓觀眾看見。舞台這個偌大的黑盒子,一方面比擬是物件因為反射光在視網膜始能成像的空間,另一方面自然也是照相機,camera拉丁文的原意正是房間。

啟蒙時代(Age of Enlightenment)不以神學權威為知識權威與傳統教條,而是相信理性並追求新知。繼承17世紀的宇宙觀以及理性研究方法,啟蒙運動者認為科學和藝術的知識的與理性發展,方能改善人類生活,捍衛普世價值。

《魔笛》的歌劇劇本(libretto)當初由劇院老闆施卡奈德(Emanuel Schikaneder, 1751-1812)親自操刀,一樣是共濟會會員的他,當年還粉末登場飾演靈魂人物捕鳥人帕帕基諾。

WK也許也躍躍欲試。他年輕時熱衷戲劇,也曾有過演員夢。為此,在南非取得政治學學位後,毅然決然轉換跑道,遠赴花都巴黎進入戲劇學院,學成歸國後加入約翰尼斯堡劇團。因此投入劇場不是一時興起的遊戲之作,並非跨界的初試啼聲。

即便劇場經驗豐富,執導《魔笛》倒不是演而優則導。他清楚若只顧投影部分盡善盡美,罔顧其他息息相關的環節,會勢必會犧牲整體感。猶如投影的成敗,取決於素描與動畫的優劣,畢竟投影不單純只是背景。然而人物、服裝、道具、音響、光線、聲線等等,也一樣是敘事得以流暢發展的關鍵。唯有擔任導演才能掌握全局,於是他捨我其誰擔綱。

威廉.肯特里奇以一年半的時間手繪炭筆素描動畫,成品可謂考據集大成。
LH-KENTRIDGE©Norbert Miguletz
威廉.肯特里奇以一年半的時間手繪炭筆素描動畫,成品可謂考據集大成。

手繪炭筆動畫多媒體呈現 為時空變幻增色

光是以徒手繪完成炭筆素描動畫,WK就耗費了整整一年半。成品可謂「考據集成」。他下足功夫研究思考,參酌埃及以降的文獻史料與紋樣,納入大量希臘羅馬先聖先賢的哲思,上至柏拉圖的洞穴寓言(Plato's Cave)下至歌德(Wolfgang von Goethe)的狂飆突進思潮(Sturm und Drang)一應俱全,最後訴諸個人風格統整再現。

執炭筆繪製動態素描,進行單格連拍為動畫,乃是多媒體藝術大師WK的「註冊商標」,聞名遐邇。這次規模放大到極致,故而發揮到淋漓盡致。他一向偏愛的「吉祥物」犀牛,也不忘一前一後兩度適時出現,形成暗喻犀牛同時是玩物和獵物。作為交互文本,不禁教人想起德國畫家杜勒(Albrecht Durer)的蝕版畫、威尼斯畫家龍吉(Pietro Longhi)的風俗畫、超現實主義藝術家達利(Salvador Dali)的油畫寫生與行為藝術,自然還有荒謬劇場名作尤內斯科(Eugène Ionesco)的荒謬劇。

黑與白形成的點線面,讓二度、三度輻射到多度空間,建構出故事多線發展的平行時空。隨著畫面中橫向軌道的置入,流暢地移步換景,成功交待出時空的更迭。

進一步推敲,不時標記出經緯線的座標向量和角度數,暗指共濟會會徽上的G所代表幾何(Geometry)。實線、虛線、延長線、輔助線,彼此相應相生,共構出的人事物與光影變幻,自然還有人類在宇宙間渺小位置所在。

場景之所以保留黑白灰無彩色,間或塗抹代表自然界的藍與綠,一則容易凸顯出場角色愛恨分明的人設,再則WK認為有助於服裝色彩顯色鮮明。筆者倒認為,頗有山水畫中點景人物對應廣袤空間的妙用。

WK透過一氣呵成的併置(Juxtapositons)手法,手感嫺熟適足以觸發心感,往回貫穿了理性、自然、智慧三重殿堂,以及探生死度大限的境界,面面俱到地觸及原作伏筆著墨的五個面向:自由、平等、博愛、寬容與人性。

作為啟蒙時代盛期之作,顧及奧地利女大公瑪麗亞.德蕾莎女皇(Maria Teresea),篤信天主教而排斥共濟會,《魔笛》的故事場景設定改在古埃及。引用冥王Osiris與髮妻Isis之陰陽兩界生死相隨的典故,寫盡塔米諾與帕米娜如何至情至性,而夜后與大祭司如何分庭抗禮。

威廉.肯特里奇《魔笛》
寺司正彥
歌劇《魔笛》以奇幻文本演繹人性、愛情與冒險。東京新國立劇場製作,皇家鑄幣局劇院 2005 年創作首演。攝影|寺司正彥。

充滿生命的隱喻反襯 思索文明的真諦

然而WK別出心裁,大膽將經手的版本,時代定在英國維多利亞女皇時代(Victoria)的晚期。如此一來,啟蒙時代康德(Immanuel Kant)主張的時代精神「勇於知」(Sapere aude/Dare to know)已經不足,必須再超越。於是乎科學與文藝、新知與真知、宗教與信仰、帝國與殖民、神性與人性、開發與保存、環保與進化等關乎人類核心價值的議題,得以大方置入劇中,發人深省。

誠然,WK作為走過南非種族隔離(Apartheid)時代的立陶宛猶太移民之子,對極權、霸權的荼毒遺害,更加感同身受又深惡痛絕。只是過去不可逆,來日猶可期,如何讓兩造將心比心,超越成見,才是和解共生的法門。集體心智投射再以眾志成城的創作,很可以是替代性的良方。

針對創造共時性,WK提出了「三重時間」的見解,意謂將原著中設定的過去、作者寫作的彼時與眼下製作時的當代相疊合,如同三點定位般,聚焦此時此刻,呈現此情此景,自是清楚明白,也更具備現世性和時代感,促進現代觀眾共情交感。

引述法國藝評家柯克多(Jean Cocteau)所言「藝術乃有識與無意識的聯姻」(Art is a marriage of the conscious and the unconscious.),問他看法。WK答稱他相信科學的具象存在以及實證的價值,乃在顯揚抽象的隱喻連篇。譬如證明黑洞,潛在的根源在於探索生活得失與生命輕重。但WK明白表示,不願被貼上科技藝術家的標籤。

柯克多的這個說法「藝術是清晰可見的科學」(Art is science made clear),或許正是這個道理。所以賴以貫穿雙幕歌劇的道具,除了必備的魔笛,WK把鈴鐺轉換為手動音樂盒;他讓仙界的靈視,化身蛇腹相機(Accordion Camera)。WK闡明,我們需要靜默的虛空間,才能宏亮樂音;我們透過鏡頭採集,卻需要黝黑的空間逆反成像,才終能捕捉一抹光來顯影。

莫札特在絕望與希望俱存的世紀末,以音樂丈量社會、文明、文化與人性,WK則在千禧年更迭中思索如何再度借由音樂戲劇的藝術力,弭合這個分類紛擾失序失衡的人間。

請教他自2003年著手,經過了近20年的時空變化,如果給他機會重製《魔笛》,目前通行的WK版本是否會有所調整?他斬釘截鐵的說不會,因為傳世之作奧妙之處,是創作者必須坦然以對,將詮釋權託付給各有專擅的藝術家,把感知權全然還予受眾。


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
1955年生於南非約翰尼斯堡,創作形式橫跨繪畫、影像、雕塑及劇場,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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