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非大藝術家的巡迴個展，也不是超級明星的舞劇演出，這一次的主角，是被世界所期待的新世代藝術學生——未來舞台上的表演新星們。
去年12月，在臺北表演藝術中心盛大的開幕晚會中，Camping Asia的國際藝術家們、台灣重要藝文人士、香奈兒品牌同時也是表演藝術者的明星好友們都共同參與了這晚的開幕盛會。會場中央顯目的位置掛著偌大的藍色布旗，上面寫著:「給下一個世代的未來藝術學苑」，全球解封後，Camping Asia首度在香奈兒支持下擴大舉辦，跨國性表演藝術盛會又能再次來到台灣，而或許你會問，在今天台灣藝術環境中，還少一個「Camping Asia」嗎?
精心規劃營隊課程，激發創意的12天
「從小學舞，包含芭蕾、民俗、現代等各種舞類，在Camping Asia的工作坊可以說是我接觸過最有脈絡性的即興課。」一位學員說。在長達12天，分2階段的工作坊裡，老師們都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家、身經百戰的表演者，學員們依照自己的選擇簽入藝術家工作坊，在課堂中近身觀察藝術家的完整脈絡：從梳理自己對身體的想法，到透過編創表達概念，最後完整呈現在表演作品裡。多數帶領工作坊的藝術家，在營隊期間都有正式演出，從台下到台上，幕後到幕前，學員因而擁有多重而立體的觀察視角。
「學校的老師通常也是藝術家，但通常接觸的面向只有在課堂上，不太有機會能展開其他角度的觀察。」藉由學員課後與我們分享，Camping Asia的獨特性慢慢浮現——集結不同背景的身體運用方式、取材編創的創新手法，都因為異質性對話而碰撞出火花，這種經由不同國籍老師與學員帶來的多元文化刺激，在其他營隊甚至學校的現有課程裡，其實並不經常存在。
足夠國際化的視野、夠長的時間、夠密集的課程設計、夠多元的交流平台，「這是一個為所有身體工作者設計的營隊，而課程設計的目的，在於聚焦我們對未來藝術家的期待。」交流是營隊課程設計最主要的概念與目的。「Camping Asia」其實起源於法國國家舞蹈中心(CND)在2015年創立的「Camping」，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表示，「而來到台灣，加上『Asia』的意義，就在於期待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成為亞洲學子與世界交流的基地。」能直接跟世界各地的優秀藝術家們工作，是每個藝術學生的夢想，銜接專業領域，直面問題，也是最有價值的學習。
跨文化組成，帶出實質影響力
攤開2023 Camping Asia的日程表，一大張密密麻麻的表格，上面的時間從早上10:30開始，由各校為單位，學員自帶的「早課」、到下午2:00開始，由藝術家主持的「工作坊」、「學校馬拉松」，晚上則是藝術家們輪番登台演出——這些表演同時也是正式公開的售票演出。這一次Camping Asia邀請了泰國、印度、印尼、日本、韓國、澳洲、法國、奧地利、肯亞、巴西、羅馬尼亞、南非與台灣等13國，其中法國國家舞蹈中心(CND)長期支持的藝術家們包括卡利克斯托.內托(Calixto Neto)、開幕表演藝術家萬吉魯.卡穆尤(Wanjiru Kamuyu)、西蒙梅爾(Simon Mayer)等人，也都直飛台北加入12天的營隊馬拉松。
營隊直擊(1)
營隊的一天：私訪瓦旦.督喜工作坊，學員透露真心話
邊唱邊跳，以發聲練習開場，挑高的排練場裡，大家訝異於不同身體所發出的聲響，迴盪而來的能量竟然這麼大。下午六點半，才剛結束下午的工作坊，一群學生圍著圈坐下來和我們分享藝術家瓦旦.督喜的課後感想。「一開始瓦旦帶的是原住民的傳統歌舞，連續30分鐘沒有停，這是我以前沒有過的經驗」，截然不同的身體使用方式，讓大家都印象深刻，因為在台灣，即使非科班的素人所學習到的舞蹈身體，也常有著相同輪廓，而原住民的舞蹈則剛好相反。
「原住民舞蹈和我們所學的芭蕾、現代等完全不同，瓦旦的練習法和我們的系統可以說完全相反，整個人是跟地板貼合的，感受地板給你的力量，而你也會用得到這股力量，這和跳芭蕾舞的時候會把重心提很高很不一樣，一開始有點不太協調，腿也會累，但大家都跳得很開心，感覺很不一樣。」來自四面八方的學生，從一開始互不認識，甚至說著不同語言，在一開始唱歌後， 關係變得融洽，也似乎沒有語言的隔閡，「我們的氣息就已經融合在一起了。」
早課：每一天早上的暖身，來自學員自身的生活文化
採訪過Camping Asia這2屆的學員，大家都不約而同提到了「早課」。早上10:30開始、中午結束，一個半小時由學生自主發展與其生活文化結合的課程內容，並開放給所有學生報名參加。「這次我們用味覺、酸甜苦辣澀、口感當作題目來玩，作為早上身體的練習，我們準備了台灣的在地美食，期待課程結束後可以帶大家去士林夜市印證、體驗早上所經歷過的台灣食物身體感。」還記得上一屆在巴黎的「Camping」，則有北藝大研究所學員開班教授佛朗明哥，成為當週最受歡迎與討論的項目，掌聲每每都是響徹整棟CND(法國國家舞蹈中心)大樓的。
課堂之外，同學們也利用難得的機會去認識更多不同領域的人，除了專業的學習背景交流不同的經驗與想法，「將來自己編創的時候，這些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事、物一定可以激發更多靈感和想法。」
瓦旦.督喜(Watan Tusi) ／花蓮太魯閣族人，國小移居臺 北，高三受知名劇場「原舞者」 啟發，不僅成為「原舞者」團員 並在2007年升任團長。2012年 自創「TAI身體劇場」，探索新的身體。
藝術家瓦旦督喜現身說法：他們會時不時冒出那個「漂亮的身體」
工作坊後的教室裡，藝術家、編舞家、TAI身體劇場創辦人瓦旦.督喜一身輕便進來和我們聊天，這一天他除了帶工作坊，還要進場排演大家所期待的《深林》。第一天接觸來自各地的學生，和他原本想像的有什麼不一樣?
「我比較訝異大家還蠻能接受這一套練習法，沒有看到太多痛苦的表情(笑)，大家感覺蠻愉悅的，至少心靈是打開的，尤其是在當代社會，一群人唱同一首歌、牽手跳舞的場景已經很少見了。」瓦旦說，工作坊帶的內容也是他的舞團平常排練的流程，同學幾乎都來自專業的舞蹈背景，然而在當中，普遍存在一種對於身體的焦慮，「在工作坊中你會看到那個反差，我讓兩者有機會互相碰撞，碰撞的結果是這一次我期待看到的。同時在過程中，不只是找到答案，更要問出問題。」
所謂身體的反差，指的就是當現代舞蹈的身體都往上提，瓦旦偏要往下，回到原始、回到土地，「我們的祖先都是跟土地有著很密切直接的關係，不只是原住民，而是包含以前農業時期的前人，我們曾經有過不一樣身體，只是我們現在已經丟掉了，這次透過身體的練習試著把它召喚回來。」
老師自己也有備課的過程，在還無法預期學生將如何反饋，瓦旦保持心態上的開放，但也常常看到學員們會不時冒出那個「漂亮的身體」，「我說漂亮，是因為那個傳統訓練的痕跡還在，我常會用到的背、腰和小腿，反而是他們不太會運用到的肌群，在他們過去的訓練中，習慣把人像解剖一樣分很多塊小肌肉使用，但是我們看待人的時候應該是一個整體，身體是一個整體，所以我一開始就讓他們練習吟唱，讓聲音跟身體融合在一起，藉由發出聲音、腳踩土地，牽起彼此的手，一起去創造、去碰撞新的能量。」
瓦旦.督喜的表演作品
關於《深林》:人類在這奇幻之地，心中充滿敬畏
這次瓦旦帶來的表演節目是《深林》(Forest)， 描述人類裸身直面天地的原始時刻。傍晚與黑夜的轉換交替之間，最後一線光芒收回太陽對萬物的照拂。月光下樹影蔓延，神話般的生物睜開雙眼伺機而動。人類在這奇幻之地，渺小而無助，心中卻充滿敬畏。瓦旦.督喜以2年進行田野調查，採集60多式的「腳譜」展開創作的拆解與重構，賦予原住民舞蹈全新的形式。當長夜漫漫，一襲翻捲如浪的河流般橫過舞台，舞者蒙頭蓋臉的紅色布巾，隨著腳踏的舞步飄動，浮現若有似無的臉孔，反射人類的狂喜與顫慄，有如神之降靈，隱喻著自然與人類之間的各種關係。
營隊直擊(2)
私訪Calixto Neto工作坊學員：表演從觀察而來!
營隊到了晚上7:30，就是老師們的演出時間，今年Camping Asia演出的地點包括主場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水源劇場、台北試演場以及臺灣戲曲中心。
衝著作品《狂森巴》而來的其中一位學員說，看完表演，發現當中有許多幽默的隱喻，特別是其中用了一段走秀的時尚表現手法，卻仍在諷刺巴西國家跟政治，「我才發現原來一件作品可以討論這麼多，甚至大至國家政府議題，但我在現在這個年紀並不會想到這麼遠。」
許多Camping Asia的邀請作品都充滿批判與省思，例如《身為泰國混血兒我真他媽的驕傲》忠實而殘酷地反應著現實，當中充滿原創性和建設性，「這些刺激會讓我經歷未曾想過的藝術討論，但在台灣看到的作品，比較不會感受到這麼深刻的批判或反動。」在眾多作品中，除了連結酷兒議題，也有印度藝術家的《沒有人是局外人》裡講的社會不服從，而座談會中，來自各國的藝術家也分享了第一線藝術面臨的困境與挑戰。
Camping Asia像是一個你拿到的工具箱
資訊能讓表演者與這個世界連結，進而帶入全新的身體概念與想法，「我第一週工作坊的老師是澳洲的喬爾布雷(Joel Bray)，作為一個從小學跳舞長大的小孩，我必須說這是我上過最有脈絡的即興課。老師先讓我們即興發揮，再去檢視大腦到身體的連結，而不只是一直去『Do』」，幾天下來，學員感覺來Camping Asia就像是拿到一個「工具箱」一樣，「他教我們怎樣去感覺到自己的皮膚身體、骨骼身體，以及在其中的肌肉身體，老師直接示範了他對身體的理解，展示肌肉張力的10個層次，從即興到這裡，他讓我們用書寫回應、用文字疏理心得，之後，他讓我們寫一個故事，題目是《什麼樣的事情改變了你這個人》，圈出其中所有動詞後，用這些動詞來發展自己的動作，然後他再一對一指導。」
諸如此類的方法與系統，是Camping Asia作為能量中心與實驗基地所扎根的內容，也因為老師們同時也是國際表演者和藝術家，因此紛紛找到管道回歸基本——練習怎麼跟自己工作，怎樣組織自己所想要表達的?除了國際化、異質性、脈絡化，能夠帶走什麼，化為有用的工具?
Calixto Neto ／舞蹈家、編舞家，觸角涵蓋紀錄片電影。 他在巴西接受戲劇訓練並學習舞蹈，擁有法 國蒙彼利埃國家編舞中心碩士學位。Calixto Neto喜歡將「舞蹈領域」作為討論身分概念。
Calixto Neto:找到仰望的對象，保持熱情，因為表演之路永遠不易
《狂森巴》的表演者飛抵台灣的第一天，帶著嚴重時差，他坐下來和我們聊聊參與Camping Asia與工作坊的感受。事實上，Calixto Neto在2015年巴黎第一屆Camping時就已經是巴黎舞蹈中心合作的藝術家，當時他正在蒙彼利埃國家編舞中心攻讀碩士，8年之後，飛來台灣演出巴西藝術家Luiz de Abreu 2000年的經典作品《狂森巴》，也帶領一班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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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身體的文化、內在的脈絡
在一場25人的工作坊中，從簡單動作開始暖身、繞圈、隨機以對方身上的一個點作為支點，灌注重量後又瞬間轉移，不斷隨機交換;Calixto Neto給了口令，有機地推進能量流動，他自己也進入其中，適時調整能量，或者加入引導，之後，所有人停下動作，以書寫整理思緒，題目是「什麼觸動了你?」
「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學生們都擁有扎實的舞蹈教育基礎，以技術性來說，他們已經擁有特定形狀了，從他們走路的方式就可以知道:他們的背景、他們是誰、從哪裡來，但同時在他們當中，也存在很多張力和緊繃的力量。」此時Calixto Neto讓出空間，讓每個人的自然反應得以展現，他不直接投射自己的理解到不同身體上，而是尊重每個個體的反饋，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
對於未來，Calixto Neto也對學員們給出建議，「要找到自己真正景仰的藝術家，他的風格可能會影響你創作過程中所做的每個決定，我們要能在思想上和他們對話，並常常回到他的思考和作品去認識這些人:他們從哪裡來，他們跟誰對話。對未知保持開放，保持直覺的敏銳，傾聽自己的直覺。」Calixto強調作表演一定要累積知識與資訊，技巧之外，需要在世界上其他的人站在一起，保持關聯，「知道如何轉換技巧，投射自己的思想，這樣一來就不會只看見你所仰望的對象，最後，要保持熱情，因為表演之路永遠都不容易。」
Calixto Neto的表演作品
關於《狂森巴》:黑人種族歧視的歷史在當代巴西社會中顯影
這部榮獲法國龐畢度中心影音舞蹈收藏作品，是編舞家兼舞者Luiz de Abreu在2000年的編創作品，Calixto Neto作為表演者，整個演出排練細節都經由Luiz手把手親自傳授指導。當年因為貼近時事氛圍，諷刺手法與尺度備受爭議，也因而受到國際矚目。
森巴舞原是狂歡的嘉年華，卻隱含著巴西過去黑奴制度的沉重歷史。《狂森巴》中，黑人男舞者Calixto踩著森巴舞后的華麗銀色長靴、穿著特殊設計的國旗衣，這個時尚的表現時刻，因為表演者穿戴、帶著移動布料，延伸出旗幟的象徵，討論自身與國家的各種關係，透過舞蹈解放身體 趾高氣昂的笑看觀眾。背景正由一整排巴西國旗布置的眼睛們， 正帶我們進入一場政治、性別、歷史的反思，巴西殖民文化的問題，是思想與身體、符號與音樂、幽默諷刺歷史種族、黑人文化的反動的震盪融合，也是對抗壓迫的靈感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