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漆黑的眼眸深處，鮮明地浮現著我的身影。她說：「請坐在我的墳前100年，我一定會來找你。」我回說：「一定會守候。」在她眼中，我的身影宛如靜止的水盪漾開來，瓦解了，垂落到她的臉頰。她就死了。
不知己經看過多少紅色的太陽持續越過我的頭頂，直到眼前雪白的百合花散發出徹骨的香氣，我才發覺：「原來100年已經到了⋯⋯」
這是1908年，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寫下《夢十夜》中〈第一夜〉的故事概要。《夢十夜》內容詭異唯美，是夏目漱石最獨樹一格，也最難理解的作品。他曾發下豪語：「深具野心的我，要讓100年後的人來解開這個謎。」
2021年，日本新音樂教父坂本龍一，生前與高谷史郎合作的最後一個劇場作品《Time》（時間），便是將〈第一夜〉和另外兩個迷離的夢記──莊周〈夢蝶〉和取材自《枕中記》的能劇《邯鄲》，化為一齣融合聲音、音樂、表演、裝置和視覺獨特藝術體驗的夢幻能劇，一則關於人與自然的神話。
鋪滿水的舞台上，女人帶著笙在舞台上來回穿梭，一如自然時序更迭⋯⋯在月與月的倒影之間，一名男子，想在水中創造一條筆直的路，他的努力像那位被懲罰一再將滾落的石頭搬上山頂的薛西弗斯一樣徒然⋯⋯。
在飛濺的水花與泡沫之間，在暴雨與狂潮之間，在夢與醒的反覆詰問之間，脆弱的人類在「時間」中生滅，只有永恆不變的自然之美兀自流倘⋯⋯。
《TIME》用自然的恆久對照人間的無常，以脆弱而優雅的美感，回應自然生滅的「世界苦」，彷彿看到了日本「物哀」美學的展現。一如平安時代的文學，在燦爛華美的浪漫中，隱隱抹上一層殤逝落櫻、陰翳哀淒的色調。
剎那即永恆的浪漫
「在夏目漱石的故事中，女人變成了花。真的很美。」
坂本龍一在接受《紐約時報》的訪問時說道，「在夢境裡，時間性被摧毀了。在《邯鄲》裡，一個正在尋找覺悟的男人打了個盹。他只睡了5分鐘，但在他的夢裡過了50年。哪邊才是現實⋯⋯在蝴蝶夢裡，我們見到了莊周。是蝴蝶夢見自己是莊周？還是莊周夢見自己是蝴蝶？我們分辨不清。」
對坂本龍一而言，夢的世界百年一瞬，「時間的架構不是線性的──所有的瞬間都被折起交疊。」同樣的，現實的世界「並不都是可以被連成直線的點，而是像夢一樣。」他也曾在另一篇報導中表示，「人類發明時間的概念或許只存在1萬年，對於更早的智人來說並不存在。儘管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但時間的邏輯和概念讓我們脫離了自然。因此人類被自己發明的時間觀念給困住了。」
秋季淒涼更厭世，鈴蟲美聲難割捨。 ──《源氏物語》
為了仔細聆聽昆蟲的鳴唱，將牠們移到庭院裡聆賞。這種對自然聲響的感應，被人類學家克勞德・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認為是日本人獨有的美學。坂本龍一也曾說過，「最好的裝置就是聆聽雨聲。」住院時他會聽窗外的雨聲，沒有下雨的時候也聽雨聲的影片一整晚。
2017年，接受癌症治療的坂本龍一，在孤寂的病房重新發現自然聲音的美感，發表《Async》（異步）── 視覺藝術家高谷史郎表示，「從一開始，龍一就說過：『我想要創作一部作品，沒有開始或結束。』這也是《異步》的主要概念，也是為何他如此著迷於裝置藝術的原因，於是我們合力創作出不少作品。」「《TIME》的結構由多個『時間』和『夢境』故事相互交織，象徵著時間並非恆定不變的概念，即是龍一延續《異步》對時間的詮釋。」
自然永遠超越人類的想像
在《TIME》裡，藉由高谷史郎的裝置，水池、月、水、雨、霧、浪，進一步將「時間」概念透過視覺意象帶到「自然」的時間尺度，以自然的生息循環對照3段夢境的人間無常，彷彿神在人類面前放了一個巨大的時間沙漏。
坂本龍一如此解釋：「宮田麻由美（女音樂家）帶著笙代表著『自然』。田中泯（男舞蹈家）則象徵『人類』。人想修建一條能橫跨水面的道路到彼岸，但失敗了。人類總是幻想可以操控自然，人定勝天，但自然永遠超越人類的想像，隱含著對自然的敬畏和敬佩。」
Samsara 這座星球的生命循環
對生命的詮釋，坂本龍一更有著佛教哲學的豁達：「我們活著、死去，接著我們的身體會成為來世的一部分。這叫Samsara（輪迴）──這座星球上所有生物的生命循環。」
2023年初，坂本龍一的離世，讓全球樂迷惋惜、哀歎。高谷史郎說：「龍一可能仍在某處以分子或原子的形態存在，或可能成為我們的一部分又離開。」他想繼續演出，讓更多人有機會看到坂本龍一的重要作品：「《TIME》如同他以往的作品，簡單的結構裡，融入他許多層次的創作思維和熱情。我會繼續深入探討、理解那些他深埋在作品裡的一切。」
坂本龍一（Ryuichi Sakamoto, 1952-2023）
日本作曲家、鋼琴家、音樂製作人。作品多元化的風格影響電音流派的發展。著名的電影配樂作品包括《末代皇帝》等，多次獲頒奧斯卡獎、葛萊美獎等，被譽為日本新音樂教父。
高谷史郎（Shiro Takatani）
為日本前衛實驗團體蠢蛋一族（Dumb Type）創作成員，後於歐洲發展個人跨領域創作，在世界各地的劇場、博物館、藝術中心展演。與坂本龍一的合作始於1999年歌劇《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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