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旅行從來不愛計畫,最喜歡走到哪、玩到哪,這樣才能擁抱每個轉角的驚喜。」雖然我常覺得說這話的人很值得被冠上「陳腔爛調」的罪名,但身為一個額頭上刺著隱形驛馬星的射手座,的確暗自在內心把這話當成座右銘。其實講白點,這話表面聽來雖有幾分率性,背後更大成分是懶與廢。

可能因為當了幾年旅遊記者,在異地每天一張開眼睛,便無止盡追逐可以放在網路上騙讚數的所謂「亮點」,於是造就當我自己旅行時,偏要跟宇宙作對似地一心求無所事事的軟爛。簡言之,就是害怕甚或排斥目的性太強,「非要如何如何才可以」的旅行。

印尼海上漂流生活
Christine LEE
少年PI的奇幻漂流!

我想這是種職災吧?走得越多,越發現自己想成為佛系旅行者。軟爛到連打開booking.com訂下隔日的旅館都覺得累贅;一旦到達旅館,就算成天只躺在床上滑手機也無罪惡感;手機裡一張IG風景照都沒有,更討厭排什麼口袋美食名單,最喜歡去逛超市買通行全球的辛拉麵與品客洋芋片洋蔥口味回房間吃。

「你都已經大老遠跑到這裡了,為什麼還在做跟人在台灣一樣的事呢?」

「我就是喜歡怎樣你咬我啊?」

這是我在心裡上演的,與魔人的對答。

前不久覺得生活步調遇到瓶頸,隨意上網訂了便宜機票飛到峇里島,把自己丟進青年旅館的多人房,好好思考這趟旅行(或人生?這是某種隱喻?)的下一步。我癱在床上全身只剩大拇指的肌肉運作,上網胡亂搜尋兩小時,赫然看見某間船公司網站上,畫素過小的照片配上彩色螢光字體,寫滿豐富的四日行程:從龍目島出發,你可以穿越Moyo島的雨林到瀑布下沖涼,到美麗粉紅沙灘晒日光浴,在大海中央跟鬼蝠魟一起游泳,爬上Padar島的山丘欣賞日落,最後到科莫多島近距離跟巨大又危險的科莫多龍打交道,四天只要二百三十萬印尼盾喔。

「船上可以充電嗎?有網路嗎?可以洗澡嗎?」我傳了whatsapp給船公司的窗口,問了幾個現代文明人的維生要素。

「充電可以喔,網路時有時無,洗澡的話我們有放一桶淡水給你沖。」對方口氣愉悅地回覆。

印尼海上漂流生活
CHRISTINE LEE
沒了Wifi,正眼好好看看身邊的人

只是不認真做功課,當然有其代價。上船第一天晚上,我與其他臭烘烘背包客,前胸貼後背地躺在二樓甲板大通舖,胃裡的晚餐很油很鹹,隨著劇烈搖晃的船身一起翻騰。海風從船身兩側灌進來,三個床位之外的塞普勒斯大哥呼聲響徹天。這是難民船吧?我還來得及回頭是岸嗎?

第二天,船隻在烈日當頭、一望無際的大海中央航行,手機徹底斷訊,Pi的漂流正式開始。眼看我帶來的筆電毫無用武之地,手機也只剩下照相功能,也不管是否會跟隔壁床友的內褲混在一起,索性把所有電器用品往枕邊一丟,跑去船頭曬太陽,有一搭沒一搭跟各國船友閒聊起來。因為感受到置身汪洋中強大的孤寂與隔絕,沒了Wifi,我們終於開始正眼好好看看身邊的人。

於是出現奇妙轉變。我發現當人從陸地轉移到海洋,同時間也經歷了某種抽離與剝卸,開始化繁為簡、接受純粹。四天的行程很簡單,下水、游泳、登島、攻頂,接著再返回船上吃喝拉撒睡,無限循環。陽光在每個人皮膚留下烙印,頭髮累積了四天的汗與鹽(船上三十五個人,共用那一桶淡水沖洗,桶子見底後大家便放棄了),如廁完與用餐前也不那麼執著於勤洗手了,反正我們在船上,像一群尋歡作樂的海盜,有酒便是娘。髒又有什麼要緊,每個人的瞳孔早就裝滿汪洋大海。

印尼海上漂流生活
CHRISTINE LEE
不如預期,得到的卻比預期還多

四天航海生活夠廢夠軟爛,沒看到半隻鬼蝠魟,撞見兩隻科莫多龍,臉書零po文,照片拍了約三十張,得到的完全不如預期,卻隱約覺得比預期還多。很多時候,旅行求的是逃離現實生活的陳腔爛調,卻往往不免落入令一種俗套。尤其托網路之福,現在世界已經變得很小,不管你選擇走哪條路,多少都會走在前人足跡上,再無新鮮事。

「什麼?你沒看到鬼蝠魟,科莫多龍竟然只有兩隻?」回台時,曾走過同樣行程的朋友問我。「對啊,可是我在船上吃了韓國弟分享的辛拉麵和荷蘭妹給的品客。」其實我沒說,還意外撿到跳舞的海豚跟發光的藍眼淚。在這做了什麼都要大聲說的時代,沒說出來的其實格外珍貴。而且不騙你,我後來發現,這種看似自我掏空的軟爛,其實很有自我回沖的潛在價值。當航程結束上岸後,進旅館洗的第一次澡,從來沒這麼暢快舒爽過。

photo&text_CHRISTINE LEE

印尼海上漂流生活
CHRISTINE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