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倫敦飛回蘇黎世的當晚,我與好友A都疲憊不堪。可能是巴黎與倫敦連續的旅程,在短時間內各種型態的大量吸收與體驗,人群,聲音,顏色,文字與圖像等等。再加上他忙著找路,我忙著迷路,神經緊繃。於是我們約好隔天各自在家休息一天,稍微緩一緩。

我感覺自己睡了有十個鐘頭,睡醒還是覺得很累,賴了很久的床才下樓到附近的超市採購。結帳的時候我動作慢的可以,明明只拿了幾樣東西,旁邊自動結帳的機台都結了兩組客人,我還在給商品刷條碼。

住處有個小廚房,我煮了水煮蛋,將麵包塗奶油用平底鍋煎一煎,把生菜和番茄酪梨弄成沙拉,將就著喝不怎麼好喝的膠囊咖啡。住處還有個小露台,外面看出去就是公園和餐廳,滿地落葉和大片天空,還有一些住家煙囪炊煙裊裊,看出去就像幅畫一樣。

吃過東西以後整個人舒服許多,我將碗盤洗好瀝乾,看見外頭氣溫涼爽,陽光正好,一時興起決定到湖邊散步,以不負這樣的好天氣。人生中屬於我一時興起的時刻有很多,這次可說是最美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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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樓穿過巷弄,只要走差不多三個路口就可以到達湖邊。腳踏過地面上的落葉,每一步都發出輕輕脆脆的聲音,旁邊推嬰兒車的爸爸跟我點了點頭,因為他的孩子好奇的看著我笑。蘇黎世隨處乾淨,安靜,井然有序,到處都像幅畫,光是走在路上便覺神清氣爽。我感覺這裡的時間流動很慢,可以一個人散很久的步,想很多事情,也忘記很多事情。

蘇黎世湖就在我眼前,不遠處有個略為年長的男人正在彈吉他,於是吉他聲伴隨閃閃發光的湖面一起登場,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落到我身上,風吹響了樹的枝枒。這些片刻都像一個小點,每個小點都是一個宇宙,他們同時發生,然後連成了一條線,延伸成一張網,無邊無際的將我包圍。感覺有人溫柔的笑著對我說:「沒關係,你已經走到這裡了。」我鼻子一陣酸楚,莫名其妙掉下眼淚。

三年前我也曾與好友A一起來過這個湖邊,這一帶不算觀光區,過來的幾乎都是居民,他們很多人帶著孩子一起,遛狗,玩飛盤,買冰淇淋。那是個夏天,很多人席地而坐,看書,野餐,跳進湖裡游泳。當時我們散步,走了很遠,不曉得後來會有場全世界的疫情,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又走回來。

那之後我便一直數日子,心裡的時差一直沒調過來,自從疫情開始,總覺得整個世界的氛圍都變得好奇怪,我努力適應,像個局外人看著世界運轉,看著所有人事物變遷。我拼命追趕,追得精疲力竭還是跟不上,所以特別容易感到疲憊,又再忙著花力氣去對抗那股疲憊,讓自己在人前看起來很好,根本沒發現已經過了這麼久。

沒有盡頭的等待曾讓我感覺自己變成鬼魂,執著地在隨時會倒塌的房子裡守著,等著等著,早已記不得原本在等的是什麼。所有期盼都變成遙遠的過去,像古老到幾乎要被眾人遺忘的故事。突然之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是睡著還是清醒。

我明白有些重要的東西一但弄丟,是永遠都找不回來的。也明白就算生命裡發生許多改變,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很多感覺都會逐漸變淡。不知不覺間,其實我們一點一點接受了那些變化。

我獨自坐在長椅上,擦擦眼淚,好像置身其中,又被拋到九霄雲外沒人記得,那感覺既怪異,又有種說不出的美好。或許,這正是我來的目的。或許,這正是我想要的。而此刻我獨自一人坐在這裡,就是生命給我的回答。這就是出口,而我終於走到了。

我沿著原路回去,走到最近的咖啡店坐下,跟服務生點了一杯Espresso之後,感受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人知道剛剛我內心發生過小小的動盪,那泛起的漣漪慢慢向外擴散,越來越遠,越來越淺,直到淺到看不見,最後又靜止了。像一座沈睡已久的湖,有什麼在底下封印了千萬年。

柯佳嬿專欄
EL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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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佳嬿
2012年出版了文字攝影集《我經過了一首詩 》、2021年推出首本散文創作《再見 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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